唐代刘知几曾提出“治史三长”,认为一个好的史家需要具备史才、史学与史识。袁枚将其推广到诗,认为诗家也需要学、识、才。百艺相通,灯谜亦然。治谜,同样需谜学、谜识与谜才。
所谓“谜学”,是指研谜之学问,包括读书与读谜的广博、知识与材料的积累、原理与技法的熟稔、理论与学术的素养等。所谓“谜识”,是指论谜之见识,包括对灯谜艺术的理解体悟、对灯谜审美的感受认知、对灯谜风格的把握贯通、对灯谜要旨的思辨心得等。所谓“谜才”,是指制谜之能力,包括底面扣合之精妙贴切、谜面拟撰之流畅雅驯、面底取材之自然天成、成谜思路之创新独到等。同时我以为,欲成大家,谜学、谜识、谜才之外,不妨再添一“谜品”。此“谜品”非《百年谜品》或拙著《二十四谜品》,而是指治谜之品格,包括对灯谜的极致热爱、对完美的不懈追求、对差异的理解宽容、对使命的责任担当等。这种品格,既体现在谜作、谜文、谜评、谜著的风格上,也体现在为人、理事、交友、论辩的作风中。
刘知几说,“才、学、识,世罕兼之”[1]。清代史家章学诚也说“才学识三者,得一不易,而兼三尤难。”[2]纵观百年谜坛,有人能猜善制,却无理论积淀;有人天生巧思,怎奈学养不够;有人善于总结提炼,谜艺却未臻一流;而真正做到学、识、才、品兼备者,百年间不过寥寥数人而已。
郑百川先生就是其中之一。他腹笥丰赡,文采风流,诗书画印无一不通,尤精于灯谜一道。其谜艺精湛,一生制谜数万,佳作如云,许多谜作脍炙人口,冠绝古今;又擅于总结发覆,对灯谜理论贡献卓著,所著《谜病例话》《谜余闲话》等对谜坛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;完全称得上一位谜学渊博、谜识深邃、谜才纵横、谜品高洁的灯谜大师。
本文拟对郑百川先生灯谜艺术的特点、风格、成就等,从谜学、谜识、谜才、谜品四方面作一粗浅分析。
[1]《新唐书?刘子玄传》。
[2] 章学诚《文史通义?内篇三?史德》。
一、谜学:理论之建
一项技艺要能称之为“学术”乃至“学科”,必须具有较为完备的理论体系。灯谜作为一门文艺,虽有千年历史,但真正趋于成熟不过是清中期之后的事。而直到清末民初,以古阶平《谜话》、薛凤昌《邃汉斋谜话》、张起南《橐园春灯话》等各种谜话类著作的出现,才算是灯谜理论的正式登场。
新中国成立特别是改革开放以后,灯谜由小众走向大众,迎来了发展的新纪元,灯谜理论也在实践中不断发展。陆滋源、柯国臻、林仲杰、赵首成等一大批谜家通过各种方式不断丰富着灯谜的理论体系,郑百川先生也撰写了大量的理论文章,对灯谜理论体系的建构与完善做出了重要且不可替代的贡献。
比如,在《灯谜与文学》一文中,他鲜明提出“灯谜的文学性”这一命题,在详细梳理灯谜起源及发展沿革的基础上,重点分析了灯谜与文学似离实合、同中有异的关系,阐释了灯谜的文学内核与独特个性,提出灯谜“以中华文化为土壤,与人类文学同萌芽、共发展,是不与其他文学形式相混淆的独特文学形式。”[1]
又比如,在《谜法概述》一文中,他在会心居士《评注灯虎辨类》、柯国臻《灯谜法门100种》等理论基础上,针对前人论述灯谜法门时“格体不分”、维度交叉、内容重叠、顾此失彼等问题,创造性地提出建立“多角度、全方位”的灯谜法门体系,又结合灯谜的最新发展提出了若干“变法”作为补充。
这些,都是郑百川先生从灯谜创作的经验知识出发,对其中深层次规律进行总结的结果,有着重要的理论价值。然而,要论百川先生为灯谜理论体系建构所做出的最重要贡献,毫无疑问还是那部脍炙人口的《谜病例话》。这部雄文,乃百川先生积十数年之功所撰,用他自己的话说是“渗透着全部学谜心得”。我以为,其可圈点、可品味、可铭记者,约有六端:
[1]郑百川《灯谜与文学》。
(一)开辟之功
如果说薛凤昌写出了第一部“谜话”,张起南首次较为全面地总结了灯谜理论,钱南扬开启了灯谜史学研究,谢会心编纂了第一部灯谜创作工具书,吴仁泰首创了佳谜鉴赏的体例,那么郑百川先生无疑是“灯谜比较学”的奠基者。
百川先生在《谜病剖析与“灯谜比较学”》一文中提出,所谓“灯谜比较学”,不只是“对比谜之优劣,不限于辨别谜法异同,也不止于将灯谜进行分类”,而是“一项把握成优与落劣的内在联系,揭示矛盾认识实质的治谜工程”[1]。这项工程的基石,正是对谜病的理解、指摘和防治。不知其非,莫辨其是;不识其劣,何鉴其佳?正如百川先生所说,“评佳与诊病,无论对作者的创作与读者的欣赏,其启发借鉴同样重要。”[2]
应当说,百川先生并非第一个重视和阐述灯谜弊病的谜家。在他之前,薛凤昌、杨汝泉、徐枕亚、谢会心、李文宾等谜坛先贤都有过“灯谜N忌”的提法,有说二忌的,有说四忌的,还有七忌十忌等,不一而足。但提出“谜病”概念并进行完整系统阐述的,百川先生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人。
我理解,“忌”与“病”还是有区别的。“忌”更像个主观概念,体现的是喜好、倾向与自律;“病”更像个客观概念,体现的是原则、规律和科学。“忌”有点模糊,说不清道不明,只可意会不可言传;“病”更加清晰,有定义有症状,可以诊治可以预防。从“忌”到“病”,有一个相当大的质变和跃迁,体现了从经验到规律、从感受到理论的提升。可以说,《谜病例话》的问世,填补了灯谜理论的一大空白,具有开创性的历史意义,为灯谜学科完整版图拼上了不可或缺的一块。
[1]郑百川《谜病剖释与“灯谜比较学”》。
[2]郑百川《谜病例话》。
(二)分类之当
病症之于人体,轻重不同,症状各异。有的只是浮症微恙,服几颗药,将养几日,便可自愈;有的深入肌髓,非动大手术不可;有的病入膏肓,根本无药可救;当然也有的只是亚健康状态,界于病与非病之间。论之于谜,也是同理。若笼统以“谜病”二字称之,而大家对“病”的理解又不相同,不免引起许多无谓纷争。
有鉴于此,百川先生借鉴中医“辨证施治”理念,将谜病分为“表病”“本病”两大类。“表病”指的是“外表上漂浮的病”,如“弄错谜底”“用错谜格”“定目不确”“错认字形”“歇后非谜”等等;“本病”又分脏腑性病变与器质性病变两类,前者指“灯谜内涵上的缺失”,“近乎人体上脏腑器官的损伤”,如“倒置扣合”“重门扣合”“以偏概全”“当头用典”“支离杂凑”“扣义不确”等等;后者则是“从灯谜谜趣的欣赏上觉察出来的神气上的毛病”,很像人体的器质性病变,如“扣合空泛”“扣义未尽”“神气不即”等。[1]
在宏观分类的基础上,百川先生又将各种病症问题总结提炼为30个具体的谜病。这也是下了一番大功夫的。一方面,较之前人的“七忌”“十忌”,谜病的数量增加到30个,症状界定越发精细化、具象化、清晰化;另一方面,对于一些概念模糊的症状,百川先生又加以整理归并,使之更加准确合理。比如,对于前人“N忌”中反复出现的“艰僻”“冷僻”“艰涩”“晦”“僻”等,虽然“各有症征”,但“常常交叉感染,兼而有之,很难分断”[2],因此百川先生将其归并为一病“晦涩艰僻”。
如此分类,既方便患者找到寻医问诊的途径,又给一些疑难杂症留下了讨论的空间,为下一步问诊施治奠定了良好的基础。
[1]本段均引自郑百川《“谜病的防与治”》。
[2] 郑百川《谜病例话》。
(三)诊治之精
分类定名只是前期工作,具体到每一条灯谜,是否有病、有什么病、病重病轻、能不能治、有没有并发症,还得抽丝剥茧、诊明断清,方能着手施治。有些谜症状清晰、指向明确,无需灯谜领域的专业知识,只需细心便可看出;有些谜病相对比较复杂或隐藏较深,则需要较强的审美感受力和专业鉴别力,才能辨别得出。但无论是哪种谜病,最难的还不是诊断,而是诊断之后患者往往不配合、不承认,医患之间难以达成一致。
这又可能有不同的原因:有的是因为“科学不昌明”,对于病因病理等尚未研究透彻,灯谜共同体内部没有形成共识。有的是因为“讳疾忌医”,明知道有病就是不肯承认,针对批评意见百般辩驳,甚至为了自己的错谜不惜涂改观点、重建理论。有的是因为“大病当小病”,明明长了大脓疮半边脸都快烂了,却以为只是些粉刺黑头瑕不掩瑜;明明危及生命要进ICU,却以为偶染小恙连医院都懒得去。最要命的是最后一种原因——“以病为美”。这还不是捧心蹙眉的西子、断臂的维纳斯或者龚自珍笔下的“病梅”,而是明明营养不良皮包骨头,却以为“仙风道骨”;明明苍白虚弱面无血色,却以为“肤如凝脂”;明明“倒吊葫芦”底面错位,却以为“恰成妙谛”;明明“重门剥蕉”隔靴搔痒,却以为“意多一转”;明明“脚趾暗动”想当然耳,却以为“深奥妙绝”。
针对这样的情况,《谜病例话》并不是简单地阐述病理、举例说明,而是对选取的每条谜例均作了详细的评释分析,不但指出所患何病,而且对具体的病候、病原、病灶等逐一条分缕析,既令患病者无可辩驳,又令后来者领悟规避。
(四)下刀之勇
从写法和功用上来说,《谜病例话》不仅是一部学术著作,还是一部教科书。既然是教科书,必须得让读者准确理解每种谜病的内涵、症状、逻辑,因何得名,病因何在,如何避免。这就既要明病理,又要有病例。病理使人明白病从何来,病例让人知道病长何样。
在撰书时,百川先生定了几条选例原则,一是“从多年来出版的内外谜籍上征取”,二是“绝不凭空臆造”,三是“不自我讳疾”,四是“对病不对人”。[1]是人总有敏感的一面,文人又有相轻的习气,自己的作品被批评了,管你说得对不对,总会不太好受,百川先生说“有时虽然轻描淡写,被评者恐已有切肤之痛”[2],绝非虚妄之词。连佳谜欣赏都会有人计较“为什么评他不评我”,更何况指摘谜病乎!而《谜病例话》所选之谜例,既有张起南、薛凤昌等鼎鼎大名的清代谜家,又有许多当代名家甚至百川先生的熟人朋友,“对病不对人”几个字说起来容易,真做起来,那是需要勇气的。但若因此“左顾右盼,拈轻怕重”,又会被“旁观者责你下刀胆怯”[3],端的是左右为难。从书中文字看,百川先生完全做到了客观评析,没有为贤者讳、为朋友讳,更没有为自己讳,其为灯谜理论之成熟、灯谜艺术之完美、灯谜事业之兴旺而毫不爱惜自身羽毛,于此可见一斑。
[1]郑百川《谜病例话》。
[2]郑百川《谜病剖释与“灯谜比较学”》。
[3]郑百川《谜病剖释与“灯谜比较学”》。
(五)息讼之智
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,谜坛进入了一场大论战。关于“别解”“倒吊”“断气”等等,纷争不断,硝烟四起。争论不是坏事,毕竟真理越辩越明,这也是灯谜理论趋于成熟的必经之路。但有时越争越凶,道理之争变成意气之争,甚至最后演变为“骂战”或人身攻击,那就是大家不愿看到的了。
百川先生是这场论战的重要参与者,对于那些引起论争的议题,他都有自己鲜明的看法和意见,也写了许多文章。用他自己的话说,这些争论文章的发表“激发着我对灯谜学术研讨的热情”,“为我日后写成《谜病例话》打下了理论基础”。[1]我以为,这些文章不但为《谜病例话》打了基础,百川先生事实上也在书中对相关的争论做了其个人的总结。
比如“别解”。在《直道相思了无益》一文中,百川先生曾明确赞同苏纳戈先生的“别解方成谜”,鲜明提出了“别解是灯谜的灵魂”这一观点[2]。在《谜病例话》中,他并未直接回答“灯谜应否别解”“何谓别解”“别解是否只能在底”这些争论不休的话题,而是将“扣合平直”列为谜病,通过反例重申了“谜味来自别解”这一命题;同时,通过对病谜的举例分析,一方面肯定谜面别解存在的价值,明确其“与‘回互其辞’不悖”,一方面又告诫“别解在面是灯谜制作的敏感区,别解在面的谜是谜病的‘易感体’”。[3]
再比如“断气谜”。百川先生没有纠缠于此类手法杂糅的灯谜究竟应该叫做“断气”“断句”“断扣”还是“断义”,也没有正面论述“断气谜”的美或丑、是与非,而是走了条曲线救国的迂回路子,从“气脉”的角度出发,论证出手法的杂糅并非谜病的根源,杂糅手法容易造成的“形断气断”、“支离杂凑”才是,这就从另一个角度反击了那些或“一刀切封杀”或“无条件纵容”的观点,强调了辩证的必要和中庸的可贵。
这种曲线救国的方法,不一定是百川先生有意为之,但的确是一种非常聪明的做法。《谜病例话》出版后,百川先生这些“不争而争”的观点随着“谜病”概念的树立也逐渐深入人心,这怕也算是息讼止纷的一剂良药了。
[1]郑百川《〈百川谜薮〉后记》。
[2]郑百川《直道相思了无益》。
[3]郑百川《谜病剖释与“灯谜比较学”》。
(六)预防之效
分类、析理、辨证、诊治,说到底还是为了预防。百川先生认为,谜病应提倡“预防为主,治疗为辅”,“防重于治”[1]。他希望通过《谜病例话》一书,“引起谜作者的重视”,“提高自己的鉴别诊治能力,大家都来自治、互治。”[2]
如今,《谜病例话》问世已经二十多年,这些年灯谜发展的最大环境变量便是互联网与灯谜的结缘。互联网不但拓宽了谜友交流的渠道,更打开了灯谜井喷的阀门,而且由于少了编辑把关这一环节,创作即意味着发表,从理论上来说犯错生病的概率更大。但真实情况却并非如此,虽然海量谜作中病谜错谜不可能绝迹,但发病比例减少的总体趋势还是非常明显的。这当然得益于灯谜的创作规律更加清晰、理论体系更加完善、教育普及更加有力、交流沟通更加便捷,是许多谜家谜人共同努力的结果,但要说《谜病例话》在其中发挥了不可替代的重要预防作用,我相信大家都会同意。百川先生所提出的“在自己的谜作中消灭或减少病谜,至少亦要使公开发行的谜刊减少或杜绝病谜的刊登”[3]的目的,一定程度上已经达成了。
最后还想说一句,正如百川先生所言,“关于灯谜的鉴赏,应该包括评佳与诊病两部分”[4]。惜乎《谜病例话》之后,“灯谜比较学”再无后续者为之添砖加瓦。而今的谜坛,仍是“佳谜欣赏”式谜评一统天下,甚至有不少谜评者缺少基本的鉴赏能力,拍马式、互捧式、人情式谜评依然盛行。我想,不妨在“佳谜欣赏”和“谜病诊治”之外,“另建立一种灯谜评论范式,不解释扣合方法,不引述面底典实,不阐发个人感想,纯粹从扣合、拟面、择底等角度,探讨其思路、剖析其机理、鉴赏其佳妙、批评其不足,有话则长,无话则短,回归技术与艺术本质,力求中肯持正,令制谜者与读谜者能有所裨益、有所提高。”[5]我愿为之努力,也希望谜界诸君共襄此举。
[1]郑百川《“谜病的防与治”》。
[2]郑百川《谜病剖释与“灯谜比较学”》。
[3]郑百川《谜病剖释与“灯谜比较学”》。
[4]郑百川《谜病剖释与“灯谜比较学”》。
[5]王磊《识谜十辩》之八“长短之辩:亮点与瑕疵”。